中国大沙漠的淘金客：骗子、教授与巨头

乌兰布和沙漠，突然闯进来一群人。

他们扛着铁锹，提着桶，到处挖掘着脚下的沙土，似乎在寻找什么。每挖开一个坑，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就会舀一勺水浇下去，看着那水缓慢下渗，和正常留不住水的沙地截然不同。他脸色凝重起来，重重哼了一声，又转过头接着挖坑。

在他旁边，这块地的拥有者，一个戴眼镜的教授，正被他带来的人团团围住。教授冷眼看着，由着对方胡来。

半天过去了，老头还是没有找到把教授送进监狱的证据。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

走到不远处的黄河边，他回头对着教授大喊，但翻滚的黄河淹没了他的声音。教授仿着他的口型，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要说的话：“我一定会把你抓起来的！”

对抗红色公牛

乌金之海，也就是乌海市，位处内蒙与宁夏交界。

三四十年前，乌海遍地煤窑，煤烟和风沙交替，天色只有灰黑和沙黄两种。

这里的人，对沙漠早看够了。

城外的乌兰布和沙漠，在蒙语里，译作红色公牛，狂烈难驯。周边的城镇，都是它冲撞的目标，乌金之海旁边曾经有不少村镇，比如巴彦树贵嘎查村，原本有百来户人，如今只剩下十来户人家。

风沙太大，每过十多年，当地村民就要被迫搬一次家，人越搬越少。

即使如此，只有50万人口的乌金之海，称得上富饶。托煤矿业发达的福，这里遍地煤老板，人均收入早早达到小康线，可以说是全国最先实现小康的城市。

但这里也贫瘠，整座城市唯一能算作景的，除了甘德尔山上，那座凝望西夏的成吉思汗雕像，就只有望不尽的万里黄沙。

雅若是乌海当地的青年姑娘，由于风沙极大，她露在外边的皮肤都是粗糙干裂的。这似乎意味着她早已适应这种气候环境了。不过，她依然不怎么敢出门。风大的时候，沙子会无孔不入，从衣领、衣袖等地方往身子里灌。这些滚烫的沙子，随着人的走动，在体内细嫩的皮肤里一顿翻搅，随时划开一道道口子，个中滋味，也是煎熬。

灰头土脸，不是夸张的形容词，只是这里起风时当地人的日常。

乌海的工业区

治沙这件事，一代代乌海人都在做。1957年，包兰铁路修到海勃湾，要保证铁路沿线的安全，就要建起防沙固沙带，那时中苏还关系亲密，苏联土库曼科学院院士、专家彼得洛夫把草方格技术带了过来，教给当地居民们。

整个乌金之海，都动员了起来，男女老少，没日没夜，顶着风沙把一捆捆麦草运到铁路沿线，用铁锹轧进沙地。

沙漠酷烈，烈日下水气蒸发极快，中暑是常有的事，更可怕的是狂风一起，漫天沙尘里人就只看得到个模糊的影子，一旦走失，在苍茫黄沙之中，幸存的概率微乎其微。

一年后，包兰铁路通车，修路时建立的治沙站成建制保留了下来，开始对着红色公牛发起反攻。

反攻的步伐很缓慢。乌兰布和是全国八大沙漠之一，影响的生态范围远不止邻近的阿拉善盟和乌海市，北京的沙尘暴发源于这里，每年涌进黄河的泥沙里，也有上亿吨来自这里。

上亿吨黄沙，铺10公分厚，足够覆盖700平方公里的地表，盖满北京整个五环内的城区。

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实在渺小，而那时，人们所掌握的技术也太有限，除了草方格，要治沙，几乎就只有种树这么一个方式。

乌海城外，公路沿途都是沙漠

在“向沙漠进军”的口号下，无数树苗被运送到沙漠边缘，治沙人们满怀希冀，把树苗成批栽下，又看着树苗成批死去。

缺少降水，是任何治沙手段都绕不开的难题，在平均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的地区，天然分布的是草原或灌丛，树木生长所需的雨量和有效积温不能满足，成活率无法保证。

张三爷在乌海治沙站呆了18年，他还记得，为了让种下去的树苗多活一些，站里不得不实行大水漫灌，也是当地农民常用的耕种方式——在沙土里挖个塘子，种下幼苗以后隔几天灌满一次，以此对抗保水能力奇差、蒸发量又高居不下的恶劣环境。

即使如此，每年治沙站栽下的上千亩树苗，最后能成活的也不过百余亩。怎么栽都活不了，有的工人绝望了，索性不再浇水，只管把树苗插进地里，听天由命。

直到治沙站把灌木、乔木替换成梭梭等沙生植物，成活率才有所提高，可几十年过去，乌海治沙站也只在站点周边栽出一片上万亩的绿荫，仅此而已。

“沙尘暴来了，整个就昏天黑地。 造林以后相对我们治沙站这点小环境好点，只能说是好点，但是根本问题解决不了。”

实际上，单纯栽树对沙漠治理的帮助有限，甚至还可能形成反作用。

地理学家黄秉维院士，曾经在《地理知识》第一期上发表文章“确切的估计森林的作用”，将干旱、半干旱地区的树比喻成“抽水机”。

干旱、半干旱地区蒸发力强烈，一般是降水量的7-10倍以上，没有草本层的有效覆盖，将会造成更严重的干旱，但树木的生态耗水远大于灌木和草本，反而会导致草本层衰退。可以说，在缺乏水资源供给的情况下，单纯植树造林很可能加重旱情。

另一方面，在干旱少雨、沙化严重的地区，降水和土壤肥力都不适合树木生长，治理难度大，成本也大，需要大量资金、人力投入进行后续管护，还要遏制当地盲目开垦土地、乱砍滥伐的风气，避免人为破坏与工程建设效果相抵消。

绿色长龙阻绝黄沙的故事，好听，也动人。可治沙要讲科学，而不是讲故事。

沙漠传销

被要求离开治沙站的时候，张三爷还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块地，从工人变成下岗游民，在乌金之海四处奔波，骑着三轮车跑生活。

乌金之海开始变了，小煤窑大面积关停，天空偶尔除了沙黄色以外，也能看见些蓝。

他不知道这变化是好还是坏，他想，有变化总归不错。

治沙站也在变化，遣散老职员们以后，在新世纪初的改制潮流下，原本的国营事业单位突然成了企业，每个月四五十的工资涨了起来，跟着来的还有绿化、生产等等指标。

没变的，是治沙依然要做。越来越多的企业进入乌金之海，以每亩每年0.5元至1元不等的价格，承包下数十万亩期限长达70年的沙漠土地。

那时，新京报等媒体把这场奇景，戏称为“沙漠圈地运动”。

生意人，无利不会起早，每亩价格再便宜，花出去也是几十万真金白银，好在，这钱很好赚回来。

最保险的套路，是租了土地以后做自己的生意，比如化工原料生产或城市绿化繁种育苗，沙是一点没治，反而带来环境污染和大量抽用地下水导致的干旱加剧。

稍微有风险，但收益也更多的，是戴着“沙草产业”的帽子，取得政府项目支持以后从银行大量贷款，再转手投资房地产、矿产开发。为了套补贴，这些“治沙企业”常拿大面积的自然绿化和政府封育草地、林地，挂上自家“标签”表功。

最高明，也最危险的，就是拿着这些真金白银租下来的地，搞庞氏骗局。

2004年冬天，内蒙古有数百万亩造林地空置下来，沙堆和枯草绵延起伏。这里曾经都是沙漠圈地运动参与者们的后院，在发现政府的补贴越来越难套以后，这些人决定铤而走险。

几乎是同时，北京的街头小报里，涌现一大批打着“地产开发及绿色产业建设”旗号的企业，开始大搞“中老年直聘”、“聘项目经理、商务代表”。

防沙造林，一步迈向传销骗局。

赵本山的老搭档陈相贵，是此中高手，他创办了“内蒙古万里大造林”集团公司，喊着“五年造林百万公顷，染绿国土千分之一”的豪言壮语，几乎一夜之间，在全国十二个省市区拉起一百多家分公司，销售人员近万。

五年造林百万公顷，如果真能成，那绝对是一门堪称伟大的生意。要加入这生意的门槛却不高，只要三万人民币。

交出三万块，公司就会代替投资者们在草原荒地上种植十亩快速生长的优良杨树品种，八年以后，这些杨树生长成熟，投资者就可以赚到十八万收益。

陈相贵把这个项目包装成“绿色银行”，闻到暴富的味道，效仿者云集景从，单单北京就冒出二十多家同行，个个声称要建立几十万亩，甚至上千万亩林业基地。

塞北荒原，在这些企业的规划下，堪比绿树天堂。

北京某造林公司在鄂尔多斯所营造的林地

为了增加说服力，本来就是知名小品演员，又经常出没在赵本山的电视剧里，扮演村书记的陈相贵，又掏出25万，向中国改革人物评选活动组委会买了个“中国改革十大新闻人物”的标签，还在电视台投放了“万里大造林，利国又利民”的广告。

五年时间，他靠着这个莫须有的项目，从全国十多个省区共3万多人手里，骗走13亿。

事发之后，公安部连发四张B级通缉令，悬赏追捕陈相贵及其同伙，被抓那天，陈相贵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年之后，陈相贵出狱，和新的骗局的筹划者们擦肩而过。

后来者们，胆子比前辈大，路子也野得多——自称“中央社会管理创新研究中心”巡视员，用莫须有的“内蒙古治沙”“青岛填海”等百亿元大项目，到处忽悠人缴纳定金和保证金。

没办法像陈相贵一样走进主流媒体的殿堂，这些骗子们就自建“法治传媒网”假网站，编造所谓的“中央背景”，直接向政府、企事业单位收取费用，用一年多时间，向不少地方政府诈骗上千万元。

万里黄沙，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万里金矿。

可沙子终究是沙子，等骗子们走了，留给当地人的，还是那片荒凉贫瘠的无边大漠，以及外界对治沙骗局的恐惧。

点沙成金？

没办法用沙漠赚到钱，是正经治沙企业们共同的困局。

和张三爷年纪相仿，也差不多时候进入林业系统的王有德，曾经就是困局里的人。乌海两百公里外，宁夏灵武市的白汲滩林场，如今成了旅游区，林场里有公园，有果园，还有木材、蔬果精加工的厂房，完全看不出几十年前萧条的样子。

那时王有德刚刚调任林场副场长，一走进来，面前就是个巨大的烂摊子——生产多年停滞，职工人均年收入只有几百元，三分之二的人要求调走。

归根结底，治沙能获得的收入极其有限，除了各级政府的相应补贴，剩下的只能由治沙站、林场自己想办法解决。

王有德新官上任，也想不到什么方法，只能靠一张嘴劝工人们留下，自己也扛着铁锹上场，到沙漠里栽树。

一个风沙大作的夜晚之后，他走到林地边上，看着眼前成片刺眼的黄，辛苦几个日夜栽下的树苗全都被埋葬，不见半点痕迹。

心酸突然涌起来，王有德没忍住，和工人们一起大哭，哭够了拎起铁铲，接着挖坑，接着种。那时他想，再这样下去，树种不出来，人也没奔头，不成。

治沙，无论时间、人力还是经济成本都很高，但在传统治沙模式下，林场能赚取的收益几乎为零。

心一狠，王有德把自家的房子拿出来抵押换钱，开始带头创业，让职工沿着白汲滩林场旁边的马路开餐厅、修车厂，自己在林场里投资板材厂、果园。

围绕着林场搞产业，实惠显而易见。除了可以拿政府的治沙补贴做生意，还能以极低的价格，甚至免费使用林场土地。

先搞到钱，再用这些钱去投入治沙。这种看起来就很非主流的方式，竟然成了最有成效的治沙模式。

通过做生意赚到的钱，白汲滩很快开始栽种树木。除了外围的灌木固沙林、乔灌防护林，还包括大片经果林、牧草场。当然，林场的职工也因此赚到了不少钱，家家户户都买了三四套房产，年收入从当初的几百块，变成了几十万。

35年时间，白汲滩林场在黄沙地上长出220577亩，约15平方公里的林地，配套的养殖业、制造业和旅游业，形成一片生态园区。但和全国160.7万平方公里的风湿荒漠化土地面积比起来，用漫长时间熬出来的这15平方公里，实在太过渺小。

即使王有德的这种治沙方式，创造出了一个良性循环，可受限于技术和客观的治理效率，不具备规模化复制的可能。

荒漠化最为严峻的内蒙，大多治沙企业的底层逻辑和王有德一样，只是胜在规模和财力。2000年至2017年，内蒙在林业建设上投入了1121亿，草原保护专项资金也高达550多亿元。

这些资金几乎都涌向了发源于内蒙的几家大型造林绿化企业，亿利、东达蒙古王、蒙草抗旱、和盛育林公司。海量资金，加上这些企业们本身巨大的体量，让治沙的效率成倍提高，十几年时间，内蒙的荒漠化面积减少了4400多万亩，沙化土地面积减少到1800多万亩。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即便是政府补贴推动规模化治沙，但财政的预算是有限的，而沙漠化更像是无限的。

与此同时，阻击黄沙这场硬仗，即便能带来一定经济效益，但越打到后面，就越让人煎熬，身体上、精神上的疲惫，推着人们离开这个行业。

离开治沙站十年后，张三爷发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林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治沙大鳄们，则一直盘踞在内蒙，构成这一地区独特的治沙企业生态，基本上包揽了内蒙的治沙产业。他们可以接纳同样具有政府背景，历史渊源紧密的地方治沙站，但对于外来的闯入者，尤其从技术规模上对他们形成威胁的闯入者，并不欢迎。

“打假”大军

易志坚刚出场时，几乎所有人都等着他被关进监狱里。

点沙成土，是易志坚在治沙界引发话题海啸的“新技术”。

有“水变油”在前，“沙改土”这个技术，称呼上就充满传销的气息——把瓷砖胶往沙里一掺，加水搅合以后就能作为耕地使用，对于那些几十年扑在治沙研究上的专家学者来说，几乎轻巧得接近一种羞辱。

关于这项技术的学术评审会上，十多个专家教授拍桌子瞪眼，放话说要封杀易志坚的团队，抵制这个沽名钓誉的“学术骗子”。

易志坚声称，他的项目灵感来源于水泥混凝土。这个重庆交通大学的副校长，是研究力学的。他主攻桥梁、道路工程材料，有一天，他忽然想到，既然水泥可以让沙子有可塑性，那会不会存在一种对环境无害的材料，可以让沙漠的沙子能够蓄水，也具备可塑性？

顺着这个思路，他的突破口在材料上，研究出一种植物纤维材料，毒害作用小，早已大规模作为瓷砖胶被运用于普通装修过程里。在沙子里掺胶水，把沙粘合成类似水泥的状态，逻辑确实简单，简单得匪夷所思。

在那场“学术骗子批斗会”上，易志坚放了段视频，证明自己试验田里那些改造过的沙粒可以储水，水下渗得很慢，一个在座的专家嗤笑一声，“假的”。

水泥当然可以储水，但水泥的结构过于紧密，水分、肥料、氧气储存进去，几乎是被固化地装在封闭的盒子里，无法有效流动，更别说还要给植物根系留下生长空间。

如果所谓的沙改土，只是简单延续这个把沙子凝成一团的思路，充其量算是改良出更好的固沙材料，和治沙根本搭不上界。

植物生长，需要一个完整的微观系统。

易志坚办公室里的实验计划

能支持植物生长的土壤，必须要具备两重力学特征：柔性特征是保水、保肥和透气，为植物根系生长提供弹性空间；刚性特征则要能够“抱住”植物根系，维持植物稳定。

有了合适的土壤，还要有微生物参与进循环当中，分解营养物质，不断加强土壤肥力，为植物根系提供基础的养分。

在这些教授和院士们眼里，易志坚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毋庸置疑他就是个骗子。

关于土壤力学特征的问题，在易志坚的熟悉领域内，他很快做出了回应：CMC这种物质，本身需要遵照精确比例，用量适当时候，沙粒会被约束起来，同时还能保持沙粒之间存在足够的空间，实现氧气、水分、肥料等物质的存储和内部运输。

易志坚拿出照片和样本，展示试验田里生长出的高粱，展示一片绿色和周围万里黄沙的对比，在座的专家们依然不信，说“沙漠里面有水就能长植物”。

意思是，用一个盆子将沙子储存起来，沙子只要不散，也可以种出东西来。

有网友顺着这个假设，在家拿花瓶做了实验，发现浇上水以后，沙子还真能种植物，不止沙子，颗粒更大的石头、塑料球，都可以。实际上，这个实验还可以再进一步，把沙子、石头、塑料球都拿掉，只装一瓶水，植物也能长。

水培嘛。

但沙漠里的生态环境，远不是一个几十厘米深的花瓶能模拟的。动辄几十上百米深度的沙层，水分每分每秒都在飞速下渗、蒸发。

保水，是沙漠治理最大的痛点，只要可以减缓沙地水分流失的速度，形成适合植物生长的湿润土层，在自然环境下，配套的微观生态很快就会产生。

但易志坚讲再多，也没有人相信。他甚至专门找了位微生物博士，来测量试验田里的微生物含量，证明这些改造过的土壤已经具备了正常的种植能力。对于这些数据，专家们还是充满怀疑，易志坚索性两手一摊，让不信的人自己到他在乌海的基地随便检验。

易志坚的试验田，与周边沙漠泾渭分明

来检验的人源源不绝，易志坚只好一次又一次表演，在沙丘上刨开小土坑，一个掺进自己制造的特殊材料搅合好，一个什么都不加，两边同时加入等量的水，掺了材料的坑下渗缓慢，就像普通的泥土一样。没掺材料的坑里，一转眼水就没影了。

改造过的沙地上，到处都是明显的微小皱褶，用手指可以轻易在沙地表层上接起一片薄薄的皮状结片，这是生物结皮，微生物活跃作用下才会出现的产物。

泥土和微生物的问题是解决了，但专家们对易志坚提出了一个致命的指控。

在干旱少雨的沙漠上，用水才是最大的黑洞。

沙漠，虽然地下水系丰富，但生态状况十分脆弱，而农耕用地和林地一样，都是吃水大户，大量灌溉，如果运用地下水，一样会造成局部生态恶化，加剧干旱。

根据易志坚公布的数据，他的试验田，比起当地普通的农业、林业用地节水得多——每亩地只需要400方的灌溉用水量，比当地每亩550方的节水线都低。

试验田里的平移喷灌机

沙改土材料，仅仅改变了沙漠表层几十公分厚的沙层，使表层沙砾具备储水性，深层沙粒的力学性质不变，导致耕地出现上紧下松的土壤结构，与常规上松下紧的结构颠倒。

这个结构变化，直接让植物的生长情况发生改变，根系有了更宽松的生长空间，变得十分发达，能更好地利用下渗的水分，反过来进一步加强耕种区域的储水能力，灌溉用水也因此大幅减少。

在蒸发量巨大的沙漠上，这6000多亩试验田，不需要大水漫灌保证泥土的湿润程度，只需要不断在表层土壤快晒干得时候，用平移喷灌机少量补灌六毫米的水量，保证表层土壤湿润。

一般来说，平移机每次低于25毫米的灌溉都被认为是无效降水，但在实际运用里，这每次六毫米足以让生长在改造沙土上的植物繁盛起来。

即使理论上、逻辑上，易志坚都讲明白了。加上易志坚和他的团队在沙漠的种植基地里种出了瓜果蔬菜。有人还是认定他是骗子，包括一些去实地看过的人，尤其是那些治沙企业的专家们。

巨头入局

一开始，腾讯也以为他是骗子。

腾讯云副总裁钟远，在看到关于这个项目的报道以后，专门派了人在试验田里安装不间断摄像头，划出地块做对照实验，还取走了CMC材料到深圳的实验室里验证有效性。

刘灵丰此时被派去重庆，与易志坚团队碰面，最后带了一部分约束材料回深圳。

她把这种约束材料放入沙中，对比没有改造过的沙，她在深圳竟然种出了生长情况明显更好的大蒜。

工程师种蒜背后的故事很少人了解，腾讯作为一家众所周知的互联网公司，早已入局“种植行业”。

2018年3月，荷兰瓦赫宁根大学发起国际人工智能温室种植大赛（Autonomous Greenhouse Challenge），比赛的挑战目标，是在4个月内生产出高产量、高资源利用率的黄瓜作物。

腾讯种出的黄瓜

参赛团队被要求利用传感器和摄像头，获取温室气候、作物发育情况等数据，加入自己的模型或机器学习算法，远程控制作物生长。

同样瞄准农业机会的微软（Sonoma队）、英特尔（Deep_greens队）等来自15个国家的14支团队参与了这次大赛。

比赛中，腾讯科研团队根据植物学、生物学和物理学等相关学科知识进行建模，建立起模拟气候环境和作物生长的仿真器。

随后开创性地搭建出一个农业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创新的强化学习方法，将iGrow农业专家的知识和经验自然地嵌入仿真器中，使人类专家能够在种植密度、灌溉施肥、打顶剪枝等方面，实现最大程度地提升作物产量。

今年6月10日，腾讯再次宣布了农业领域进展。

腾讯 AI Lab 借助在国际人工智能温室种植大赛中自研的AI算法和技术经验打造的种植方案面世，今年落地中国农业大省辽宁，在辽宁试点的第一期小番茄试点迎来“小丰收”，每亩每季净利润增加数千元。

“种番茄”、“种黄瓜”的方法经验，持续影响腾讯、易志坚在阿拉善沙漠的农业种植实验。

腾讯云方面希望通过传感器技术，高频密度采集空气/沙土温湿度、二氧化碳浓度和光合有效值等多种环境数据，加上强大数据计算能力做大量种植模拟，印证易志坚团队对沙漠进行“土壤化改造”后的最佳种植决策。

目标很简单，他们想在不同沙漠环境下，大规模复制改造种植的可能性。

在沙漠插上U盘，复制到全球去

科技巨头和治沙新贵，携手的契机是规模化智慧农业，在沙漠里种植农作品，不再是他们的“小目标”。

目前为止，易志坚的沙漠实验已经有了被复制的可能。在乌兰布和沙漠之外，新疆和田、四川阿尔盖、海南三沙，甚至遥远的阿联酋阿布扎比，他们已经开垦了17000多亩实验用地。

问题也接踵而来，天南海北的试验田，加上规模庞大，要实现有效管理，必须依靠数据化手段。

包括风速、湿度、降水、摄像头等模块的传感器

比如不同实验区域的土壤酸碱性，土壤干湿度，气候变化，风力变化，植株生长情况，灌溉水量等，需要根据具体情况随时应对与调整。

但这些数据，如果还像过去一样，靠研究者们带着带着尺子、试剂、仪器，走到哪测到哪，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和时间都十分巨大。

腾讯的技术队伍入驻以后，提出了一个更便捷的解决方案，通过往乌兰布和6000多亩的沙改土试验基地里，安装数千个传感器，组成一张精密的巨网，高效、实时地完成试验田数据收集。

就像在漫天黄沙里插了一个巨大的U盘。

有了数据，存储、处理、使用也需要配套解决。

易志坚团队使用的高光谱成像仪，一张照片的大小就在350M左右，几天就能塞满一台普通双核笔记本电脑的内存，至于基地使用田间植物表型采集系统、高光谱采集系统、全时视频监控系统，这些环境感知系统数据规模，保守估计每天至少在1T以上。

要移动这些数据，靠网络是不现实的，在腾讯搭建边缘计算中之前，他们只能用硬盘拷贝，要么寄快递，要么亲自坐飞机带回实验室里。

更耗费时间的是运算，800MB左右规模的上述数据，用个人电脑处理，就算应用深度学习的框架，也要在迭代计算这一环上跑整整三天，等数据跑完，田地里的情况很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化。

腾讯云数据中心为易志坚团队设计了专用的边缘一体柜，搭载上适应沙漠地区的散热、防尘模块。通过边缘计算，解决数据接收、清洗、筛选以及计算和存储等难题。

实验团队迎来边缘计算中心

这个比普通人家衣柜还小的柜子里，塞进了五千多虚拟核的算力，1个小时可以完成以前一台普通电脑数月才能完成的计算工作，存储的数据需要塞满数百平的房间。

处理过的数据被上传到腾讯云，供团队成员随时调取和使用，易志坚团队能够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有网的地方，通过云端及时了解、干预试验田，随时连线农业专家，对田地里作物的生长问题进行会诊。

从2019年开始，腾讯和重庆交大团队正在着手开发全球性的沙漠区域环境数据公共平台，目标是为全球科研人员提供公共数据集，为研究沙漠对全球生态系统的影响提供有价值的研究资料。在合作中，腾讯为项目提供了包括数据接口、开源组件在内的技术支持服务。

万里黄沙里淘金，如夸父追日，艰难跋涉的易志坚们还是日复一日地与天地缠斗。

四十年来，距离北京1028公里的乌兰布和沙漠，最大的变化是沙子开花、荒漠有互联网信号了。